辞退育儿嫂、送回妈妈,丈夫回家当了全职奶爸|三明治

文章正文
发布时间:2025-08-19 15:08

客厅里只剩下消毒柜还在工作。紫色的光透过柜门,惠州家政13825404095镀在刚洗干净的奶瓶上。旁边的晾衣架上,挂着我女儿今天换下的连体衣,小小的袖子耷拉着,安静地散发着洗衣液的清香。厨房的料理台上,小米和红枣泡在碗里,明早的早餐也已经提前准备好了。

卫生间传来哗哗的水声,是丈夫正在洗漱。我翻了个身,陷在被窝里,床铺是他早就铺好的,平整干燥。

身边的婴儿床里,女儿已经睡沉了。半小时前,丈夫轻哼着儿歌把女儿哄睡后,才转身去洗奶瓶,然后收拾这一屋子的零碎。

我闭上眼睛,听着卫生间的水声停了,拖鞋轻轻踩在地板上,正一步步朝卧室走来。

这一切让我有些恍惚。两个月前这样的夜晚,他应该还在他的烘焙工作室里,他要准备好第二天做面包的原材料,然后拖着一天的疲惫回家。

而不是像现在这样,做一个全职爸爸。

1

我们之所以会走到这一步,把“丈夫全职带娃”这个选项摆上台面,都是因为那个育儿嫂。

她姓艾,是中介口中经验丰富手脚麻利的金牌阿姨。面试那天,她来月子中心试工,穿得干净利落,说话温声细语,说起自己带过多少个新生儿,一旁的月嫂们都听得连连点头。我也觉得她看着真诚,当场就定了下来,等我从月子中心一出来,她就上户。

可人一到家,完全是另一副模样。

她确实每天爱抱着孩子,是为了方便自己接电话。她总有处理不完的私事,手机用肩和脸颊夹着,在房间里走来走去,高声聊着不知谁家的是非。女儿在她怀里,有时被吵得皱起眉头,她就颠两下,继续聊她的,甚至有时候她还腾出一只手来拿电话,就一只手护着孩子。这种情况我发现过几次,妈妈私下也和我说过几次,我渐渐对她干活勤快不抱希望了,就指望她育儿嫂的专业性还能派上些用场。

然而所谓的专业,更是无从谈起了。

她给女儿喂奶,只想草草了事。从月子中心出来的时候,月嫂专门交代了喂奶要慢一些,我女儿容易吐奶,而这个育儿嫂,能喝10分钟的奶她5分钟就能喂完,女儿吐奶了,她就轻描淡写地说一句“小孩子肠胃就这样”。后来每次喂奶,妈妈都会在旁边盯着,时刻提醒她控制喂奶速度,有时候妈妈看不下去了,干脆自己把孩子抱过来喂奶。

拍嗝的姿势也看得我们心惊肉跳,她只是把孩子往肩上一搭,胡乱拍几下后背。我在网上搜了几个拍嗝的专业教学视频发给她,她也视而不见,最多只是敷衍几句。

至于早教,她唯一做的,就是打开智能音箱,循环播放儿歌陪伴孩子,也陪伴在一旁玩手机的她。每天都是我和妈妈轮流给女儿做排气操,带女儿看黑白卡。

这样的日子久了,我越来越找不到请育儿嫂在家的意义。我们花在女儿身上的时间和心思并没有减少,反而要分出更多的心思来监督育儿嫂的工作。虽然对她有诸多不满,但顾及到她要照顾孩子,抱怨的话我也说得十分客气。

我和我妈都在家,尚且如此。我不敢想,等我回去上班,家里只剩下她和孩子,会是什么样子。

后来是一个没洗干净的奶瓶,让我们彻底下决心解雇她。

那天下午她下班回家以后,我准备给女儿冲奶,拿起桌子上的奶瓶,在灯光下一晃,瓶壁上居然挂着一层白色的奶渍,凑近了还能闻到一股酸味。

我发消息质问她,她隔了两小时回复我,“哎呀,可能是洗的时候没注意,水太快了。”

我没再回复,打开了手机里的监控录像。

客厅的监控画面里,她拿着奶瓶走到水槽边,拧开水龙头,连热水都没开,就着冷水潦草地冲了几下,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。然后,她把湿漉漉的奶瓶直接摆在了桌子上,连放进消毒柜的步骤都省了。

我把视频发给她看,她这次回复得挺快,“就这一次没注意。”

晚上,中介的朋友圈更新了一批育儿嫂的信息,我把手机递给丈夫,和他商量,“要不咱们换一个育儿嫂吧,找个更专业的,这次面试就有经验了,要问专业的问题,不能再让人忽悠了。”

丈夫一边浏览信息一边说,“这个育儿嫂面试也看不出问题来,再找一个会不会更糟糕?明天把这个情况给中介反映一下,先看他怎么说吧。”

第二天,我们找理由结清了工资,让她走人。她大概没想到我们会这么干脆,临走时,厨房里我们刚吃完饭的碗都没洗干净。我发消息提醒她,结果手机屏幕上立刻跳出来一行字,“你家事儿真多。”

看着她的信息,我突然感到一阵后怕。

我庆幸,这一切都发生在我眼皮子底下。我更庆幸,那个奶瓶被我发现了。如果不是呢?如果我回去上班了呢?那些看不见的角落,那些我无法想象的敷衍和疏忽,会给我的孩子带来什么?

育儿嫂一走,我打开手机备忘录,一条条写下她上户期间不靠谱的行为,几乎不用思考,很快就罗列了十几条问题,我整理好逐条发给了中介。大约过了两个小时,中介仍然没回复,还记得当时介绍育儿嫂,中介晚上九点还在加班张罗第二天的面试。

为了尽快解决问题,我打电话和中介沟通:“这个育儿嫂干活偷懒,带娃也不专业,和你们当时承诺的完全不一样。你们把人介绍给客户之前是怎么审核的?”

“我也没想到她是这样的人,她是第一次在我们这接单子,我们下次不用她了。可以重新给你换一个。”

“第一次接单?不是说她经验丰富吗?她的育婴师证不是两年前就有吗?没接过单子你们介绍说是金牌阿姨,这算欺骗了吧。重新换一个还要收费吗?”我强忍住愤怒,抛出一串问题,甚至还期待有解决的可能。

“育婴师的证啊,那个花钱就能办,时间想填什么时候都行,这是育儿嫂的个人行为,我们可没办法负责。阿姨怎么说,我们就怎么给客户介绍,她说自己带过很多孩子经验丰富嘛。再说了,当初签合同前你自己面试的,你不也没看出来。换一个阿姨肯定还要收费,你随便找一家中介公司都是这样,不行你就看看其他中介吧。”没想到这番话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。

我知道再说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了,挂了电话,我开始在网上搜索育儿嫂的信息,从别人分享的经历中,我发现育儿嫂根本没有行业规范,想找到靠谱的,只能碰运气。丈夫也查了一些本地家政中介的资质和评价,本质上和倒一手的黄牛没什么区别,起不到任何筛选审核的作用。这样的行业背景下,请育儿嫂看起来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。

从那天起,我们再也没动过请育儿嫂的心思。我宁愿自己辛苦一点,也不敢再把这么小的孩子,交到一个陌生人手里碰运气。

2

育儿嫂离开后,带孩子的任务暂时交到了我妈妈手上。

来之前,她只知道女婿辞了职在创业,具体做什么、赚多少,并不是很清楚。来了之后,她每天最关心的事,就是我丈夫工作室的流水。

“今天卖了几个吐司?”她一边给孩子换尿布,一边问。

丈夫回来得晚,大口扒拉着给他留好的晚饭,在喝口水缓缓的间歇回答,“五个。”

“你那个吐司用的什么黄油,那么贵,谁买啊?换成便宜的,多卖几个不就赚回来了?”

这些话听着很熟悉。我打算考研二战的时候,她也是这样质疑我——“你总得边打工赚钱边考研吧?随便找个超市收银的兼职,一个月好歹都有三千,一分钱不赚怎么能行。”

钱是她最大的安全感,一件事是不是有价值,她都要以能不能赚钱来衡量。

丈夫没说话,只是饭菜下肚的速度放慢了一点。

他没把这些话往心里去,晚上回了房间,看我拉着脸,还反过来开导我,“妈是关心我们,怕我们日子过不好,别跟她计较。”

没过几天,我妈又把手机举到他面前,给他看一个色彩鲜艳的网红蛋糕视频。“你看人家这个,多好卖,你也学着做做。”

视频的背景音吵得人头疼,丈夫瞥了一眼,点点头,“嗯,我研究研究。”

我妈白天带娃,丈夫晚上接手。有时工作室订单少,他白天会多睡一会儿,补补觉。我妈看见了,就把抹布摔得啪啪响,嘴里念叨着:“一个大男人,天天在家待着,像什么样子。”

她被失败的婚姻拖累了大半辈子,在温饱线上挣扎,所以见不得男人有半点不挣钱的样子。

一天早上,丈夫约了客户,早上帮忙给孩子喂完奶,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就急着出门了,忘了带我妈一早起来给他准备的午饭。我妈看见冰箱里原封不动的饭盒,抱怨声又响了起来:“装好的饭都不带,每天心不在焉的,能干好什么事。”

我听着心里委屈,冲进卧室想给我妈买回家的车票,打开买票软件又关上,我觉得谁都没错,只能自己趴在床上哭,给丈夫发了条微信,让他中午自己买点吃的。

晚上丈夫回来,看出我情绪不对,我和他说了白天的事,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。他去和我妈单独谈了很久,和妈妈说他的计划,也说我的不容易,然后带着她来敲我的房门。我妈站在门口,眼睛微红地看着我说:“是妈说话不好听,你别往心里去。”

后来我妈的抱怨声确实少了很多。

可是工作室又遇上了新的困难,房租又涨了五百,他新开发的一款碱水面包,挂在网店上一个星期,问的人都没几个。他不想把疲惫带给我们,只是常常把自己关在卧室里,一遍遍翻看销售数据,也常常在工作室忙碌到深夜,努力改进产品配方。

那天女儿打完肺炎疫苗,半夜突然开始发烧,丈夫用耳温枪测出39.2℃。我们立马从床上爬起来,我在美团上买了退热贴,他去卫生间打水给女儿物理降温。那一晚,我们几乎没合眼,轮流抱着她,量体温,喂水,直到天快亮,体温才慢慢降下来。

清晨天还没亮,我听见客厅里传来我妈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的打电话声。 “他还睡觉呢,指望他有什么用,连个钱都挣不来,没本事的男人就这样……”

丈夫也醒了,他看起来什么也没听到,声音嘶哑着跟我说,“太困了,今天晚点出门吧。”

我看着他眼里的红血丝,晃得有些刺眼。

其实,为了让她少些焦虑,我们想了很多办法。我给她报了附近的老年大学,书法班、养生班,随她挑。丈夫听说她抱孩子腰疼,特意给她预约了附近养生馆的全身按摩,让她累了就去放松一下。

可老年大学她去了两次就抱怨太远不去了,全身按摩做了也说没什么效果。家里的低气压,没有丝毫缓解。

终于,一个寻常的早晨,矛盾彻底爆发了。

那天天气有些阴冷,我起床走出卧室,感觉客厅里凉飕飕的。 “妈,怎么没开暖气?别把孩子冻着了。”我随口问了一句。

我妈正在擦桌子,听到这话,把抹布“啪”地一下摔在桌上。 “又嫌我不开暖气?开那么热我受不了,我跟你们生活习惯不一样!”她的声音突然炸开了, “我辛辛苦苦从老家跑来给你们带孩子,落到一句好话没有!他一个大男人不出去挣钱,天天在家晃,你们根本就不需要我来!你们事儿怎么那么多!” 她站在客厅中央,仿佛要把积攒了许久的怨气,一股脑地全倒出来。

我还没完全从困意中清醒过来,被她莫名其妙的指责弄得愣住了。那段时间积压的委屈和焦虑一下涌上心头,我听到自己控制不住的声音, “那你就回家吧,我们自己能带。”

丈夫从房间里走出来,站在我们中间,看了看我,又看了看我妈,一句话也没说。

这一次,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上来打圆场了。

我拿出手机,打开订票软件,当着我妈的面,给她订了第二天最早回家的车票。

3

我妈回家了,家里的火药味也和她一起离开了。

那些天,丈夫的话变得更少了。他默默地把家里的暖气温度调高了一点,把女儿的辅食做得更精细了一些,把她换下来的衣服得更及时了一些。他不说我也知道,我妈那些话,都扎进他心里了。

其实,我心里比谁都清楚,他为什么会站在这里,守着这间小小的烘焙工作室。

结婚前,他在一家国企做工程,常年在外地,一个项目跟下来就是半年。那时候我们在一起十年了,我只盼着尽快结束异地生活。

我跟他说,我受不了异地了,哪怕只是短暂的出差。我需要的是一伸手就能摸到的人,是每天都能看到、听到、感觉到他在身边的安稳。

那年我研究生毕业,我们领了结婚证,我回老家找了工作,他也果断递了辞呈。

辞职后,他想尝试创业做烘焙。烘焙是他感兴趣但不熟悉的领域,客观考虑成本和风险并不低。我知道后没有犹豫,让他跟随自己的内心,去做喜欢的事。

在一起的十几年里,他每一次都是这样支持我。

妈妈让我一边打工一边复习考研的时候,他让我安心复习,千里之外帮我交了学校附近出租屋的房租,每个月准时把生活费打过来。我瞒着妈妈,在出租屋和图书馆之间两点一线地奔波,最后考上了研究生。

我也想站在他身边,成为他一路向前的底气。

然后,就有了这间工作室。

为了开店,他自学了不少烘焙课,不爱学习的他,每天像个小学生一样,拿着笔记本,把老师说的每一个字都记下来。他一有空就在厨房里忙碌,一遍遍地揉面、打发、裱花。

那段时间,我家里的烤箱几乎没停过,垃圾桶里也总是堆满了失败的面包和蛋糕。

工作室开起来后,他更是把所有心血都倾注了进去。

工作室门口挂了一块白色的招牌,上面的图案都是他自己设计的,他找了专门的师傅,要印出最好的效果。烤箱、厨师机这些设备,都是他对比了十几个品牌,翻了许多测评报告才选定的。还有专用的裱花间,从尺寸测量到样式设计,也是他亲力亲为,特意找师傅定制的。

店里卖的每一款产品,都经过了他的反复试验。每次研发出新品,他都会先拿给亲戚朋友试吃,收集了一堆意见后,再回去调整,直到所有人都点头说好,才肯上架。他总说,自己做的东西,一定要对得起别人的信任。

我妈走之前,他就报名参加了一个周末的创意市集。他想在我产假结束前,让工作室的生意有点起色。他说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,可以让更多人知道他的工作室。

为了这次活动,他准备了很久。

市集开始前两天,我妈回了家。家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,女儿还小,离不开人。我产后身体还没完全恢复,去医院复查有子宫脱垂,医生嘱咐尽量不要抱孩子,实在没办法一个人照顾女儿。

于是,那几天,我就带着女儿,坐在工作室的角落里,看着他忙碌。

他像个陀螺一样,在工作室里转个不停。称量面粉,搅拌面糊,推进烤箱,再拿出来,冷却,包装。休息时间还要帮忙给女儿喂奶换尿不湿。一天下来他的额头上挂满了汗珠,衣服上也沾满了面粉,但他好像感觉不到累。

晚上,我们很晚才回家。他一脸歉意地看着我和女儿,“再坚持一下,等做完这次活动,就不让你们这么辛苦了。”

我摇摇头,跟他说,“没关系,我们陪着你。”

参加市集那天,天气很好,阳光暖洋洋的。

市集在商场里,我们早早地到了现场,把摊位布置得温馨又好看。他做的那些小蛋糕、小饼干,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诱人。

可是诱人的美味并没有引起太多的购买欲望。来来往往的人很多,但大部分只是看一看,问问价格就走了。偶尔有几个买的,也只是尝个新鲜。最畅销的只有小朋友爱吃的牛轧糖,五块钱两个。

我们旁边的摊位是卖蝴蝶标本的。摊主男生戴着眼镜,不怎么吆喝,但他的摊位前却总是围着人。我看着他一笔笔交易成功,心里替丈夫着急。
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我们带来的东西,还剩下一大半。

丈夫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淡了下去。他不再主动向路人介绍自己的产品了,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,看着人来人往。

后来,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块纸板,让我帮他用马克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:无人售货,扫码自取。然后把牌子往摊位上一摆,拉起婴儿车,“走,我们带宝宝去逛逛。”

我没说话,只是跟着他往前走。

我们买了两杯奶茶,推着婴儿车在市集里漫无目的地逛着,到时间了就带女儿去母婴室喝奶换尿不湿,直下午收摊才回到摊位上。

他把一边把没卖完的面包分给周围的摊主,一边笑着说让大家扫码进店铺群,以后多多支持。那一小会儿群里进来的人比原本有的人还多。

一时间我看不懂他笑容里是期待还是无奈。

晚上回家后,他把女儿哄睡后,比平时更早地洗漱完,躺在了床上。

我关了灯,在黑暗中轻轻抱住他。

他握住我的手,过了很久,他才说:“下个月报名的那个市集,在大学城那边,我不想去了。”

4

然而,我的产假等不到大学城的市集就该结束了,我们不得不尽快做决定。

两个月前的那天晚上,女儿睡熟后,卧室里很安静。

我还清晰记得那天晚上的安静,空气里好像有无数紧绷的弦,我不知道哪句话说出口就会碰断一根。

那时候,我的产假只剩下最后两周了。

他坐在床边,背对着我,手机屏幕的光地映在他脸上。我悄悄凑过去,看到了招聘软件的界面,筛选条件被他设置成了“不加班、不出差、周末双休”。

我看着他的屏幕往下划,一个个职位信息闪过,大部分是行政岗、助理岗,薪资的数字在五千上下浮动。三十岁的男人,上有老下有小,想找一份能兼顾家庭的工作,选择竟然如此之少。要么是一眼望到头的平庸,要么,就是用家庭的牺牲换取事业的发展。

我没说话。其实有个念头在我脑子里出现过不止一次,尤其是在我妈因为看不惯他工作室的惨淡经营,跟我们大吵一架摔门回了老家之后。但我不敢提,我怕闲言碎语,怕他一个大男人在家会被人戳脊梁骨。

我总觉得,他的事业再小,再不赚钱,也是我们这个小家庭的根基。他的工作室摆满了专业的烤箱、打蛋器,门口挂着他亲自设计的店铺招牌。那是他为了我放弃国企工作后,重新建立起来的价值感。

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目光,没回头,直接把手机递了过来。“工作室的账,我算过了,”他开口,声音很低,怕吵醒已经睡熟的女儿,“房租、水电、材料损耗,每个月固定支出快五千。这两个月,连成本都覆盖不了。”

我握着他温热的手机,重新浏览了一遍刚刚他看过的岗位信息。

“我们订好的那家国企托育中心,一个月托育费就要五千,还不算接送孩子的交通成本。”他继续说,“如果关掉工作室去找工作,能正常上下班的工作,算来算去,辛辛苦苦上一个月班,扣掉五险一金,拿到手的钱,可能刚够付宝宝的托育费,甚至还要倒贴。我工作的意义好像就是为了把孩子送出去,让别人替我照顾她。”

丈夫的话,在黑暗中抛出了一个问题,也是一个答案。

在经历了不靠谱的育儿嫂和妈妈的不理解以后,把孩子送去托育中心,是我们能想到的最好办法。我们甚至去托育中心交了定金,以为做好了万全的准备,可现实的账本摊开,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艰难。

他从我手里拿回手机,锁了屏。房间被黑暗吞没了,我看不清他的表情,只听到他轻声叹了口气。

“所以,”他终于说,一字一顿,“我把工作室关了,也不找工作了,在家带孩子吧。”

听到丈夫要自己带娃的想法,我竟松了一口气,但没有立刻回答,我需要一点时间思考,我应该有怎样的情绪。

在女儿均匀的呼吸声,丈夫终于重新开口,他怕经济上的计算不能说服我,开始从情感上分析。

“宝宝现在六个月,到三岁,是性格和安全感养成的关键期。我们请再贵的保姆,送再好的托育,都比不上自己带。”他把我的手拉过去,放在他的手心里,“我不想错过。我们俩,总要有一个人陪着她。”

他还提到了妈妈带孩子的日子,“妈回家了,家里是暂时清净了,但如果还让她来帮忙,以后肯定还会有各种各样的观念冲突,到时候吵得更厉害。我们自己带,就没这些事了。”

他停顿了一下,语气温柔下来:“而且,你回去上班,心里也能踏实。不用一边开会,一边在手机上看监控,担心她在托育中心哭了没人管,睡得好不好。”

他说的这些,都是我心里翻来覆去想了无数遍,却始终不敢拿到台面上说的话。

“还有我,”他终于说到了自己,“说实话,工作室这两年,压力太大了。每天睁眼就是房租和流水,挫败感比成就感多得多。反倒是这两个月,虽然累,但看着她一天天长大,会笑了,会抓东西了,这比做一个漂亮的面包幸福多了。”

他把手机重新打开,屏幕的光又照着他的脸。但是他没看屏幕,是想借着那点光看着我。

“放弃一个不怎么赚钱的工作室,去换她成长里最重要的三年。这个账怎么算都划算。”

“好。你决定好了我就支持你。”我转过头,让他能看到我的眼睛。

5

还热爱一份事业的时候,放弃也许比坚持更艰难。

决定全职带娃的第二天,丈夫起得很早。

我醒来时,他坐在沙发上整理一个厚厚的文件夹,里面是他开工作室以来所有的购物凭证和收据。

他拿着笔,在一个笔记本上一笔一笔地算着。烤箱、厨师机、发酵箱、各种模具,每一样东西买来时的价格,他都记得清清楚楚。

他认真的样子和当初筹备工作室一样,我没有过去打扰他。

中午,他把算好的清单递给我看,一串长长的数字,最后汇总的总价,只有当初投入的不到三分之一。

“就按这个价出吧,”他说,“能回点本就行。”

下午,我们一起去工作室拍了许多照片。拍照前他把工作室的角角落落都收拾了一遍,干净整洁的操作台,摆放整齐的设备,他选了一张光线最好的全景图,只配上一段简短的文字,发在了小红书上。

“工作室低价转让,寻找热爱烘焙的你。”

消息发出去后,他的手机时不时会响一下。有人问他为什么要转让,他只回了四个字:“回家带娃。”对面发来一串省略号后就没有下文了。

也有人真心想接手,但沟通下来,对方报出的价格,甚至是在他核算的总价上又砍掉了一半。

丈夫也没跟对方多说,不合适就直接拒绝了。

还有他为了参加市集新买的折叠桌椅,几乎全新都卖不到一半的价格。当初下单的时候,我们还期待着这会是一个转机,没想到只是又在沉没成本上记了一笔。

“算了,”他和我说,“转不掉就不转了。大不了把东西都搬回家,以后还能给你和宝宝做点好吃的,那个小破壁机,正好能拿来做辅食。”

我看着他,当然知道他舍不得。烤箱、破壁机、厨师机,都是他一件件亲自挑选回来的。工作室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他的精心设计。那里毕竟有他两年的心血,虽然赚钱不多,也抹不掉笨拙又真诚的梦想的痕迹。

我还是打电话把这个决定告诉了妈妈,她沉默了一会,最后只轻轻说了一句:“你们决定了就好。” 但我知道,她私下里对外婆念叨的是:“一个大男人,待在家里不出去赚钱,像什么样子?没本事。”

丈夫找了个周末清空工作室。

东西比想象中要多,我们找了朋友来帮忙,用了两天才收拾完。

一袋袋没开封的面粉和糖,一卷卷不同花色的包装纸,还有塞满了整个柜子的瓶瓶罐罐。我们把这些零碎的东西装进纸箱里,用胶带封好口。

冰箱、空调、工作台,这些大件东西由专门的搬家师傅用货车拉走,师傅用绳子一圈圈捆结实,得两个人一起使劲才能抬到车上。这些大家伙看起来沉甸甸的,和两年前搬回来的时候一样,那时候把它们从车上搬下来也是费了不少劲。

东西一件件搬出去,工作室也一点点空下来。

最后,只剩下墙上那个他亲手设计的招牌了。白色的底,上面有他自己画几个小小的面包图案。他拿着螺丝刀,一颗一颗地拧下固定的螺丝。

招牌被拿下来了,墙上留下了几个突兀的洞,还有一圈干净的印记。很快会有新的招牌挂在这里,以后路过的时候也不会飘来面包香了。

丈夫抱着那块招牌,我陪着他,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站了很久。

锁上门前,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。从明天起,他的战场要从这里换到家里了。

6

家里的战场,如意料之中地混乱。

我复工的前一晚,几乎没怎么睡好,脑子里全是女儿的哭声。第二天一早,我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,坐在工位上,心神不宁,我把手机放在最显眼的地方,生怕错过他的求助电话。

可手机一上午都没有响。

午休的时候,他发来一张照片。女儿睡在小床上,小拳头攥着。他说放心,女儿好着呢。

我还记得那天我完整地开完一个下午的会,手机没有震动一下。下班回到家,他已经准备好了晚饭。以前这时候,他还在工作室忙着揉面团,来不及做晚饭的我常常点个外卖应付晚饭。

带娃的闲暇之余,他把之前研究烘焙配方的那股劲头,开始用在了研究女儿的辅食上。他报了个线上的营养师课程,每天趁女儿睡着的时候,戴着耳机在客厅里听课,一笔一画地做笔记。

以前那个用来搅拌面包原料的破壁机,现在每天还是嗡嗡地响,打出来的是细腻的土豆泥、南瓜泥。

他那个很久没登录的小红书账号也开始重新分享了。

以前他发的烘焙产品无人问津,最近的奶爸日常倒是吸引了不少点赞、收藏。

有一次,他把一小碗刚做好的番茄牛肉粥摆在桌上,仔仔细细地调整好角度,拍了张照片,然后扭头对我笑:“你说,我要是好好干,能不能也成个育儿博主?说不定靠这个比卖面包赚钱呢。”

我知道他在开玩笑,但看着他眼里的光,我很高兴他没有被困住。他换了一种方式,在寻找自己的价值。

女儿在他的照顾下,小脸总是干干净净的,衣服也有阳光的味道。小区里的老太太们见了她,都忍不住夸一句:“这闺女养得真好,看这小脸蛋,又白又胖。”每次他都只是笑笑,我会在旁边夸他:“她爸爸最细心了。”

我们确实开始精打细算地过日子。

我戒掉了两三天就要买一杯的奶茶,他收起了购物车里看了很久的游戏卡。我们开始记账,每个月规划好支出,把钱花在刀刃上。但生活并没有因此变得拮据,反而因为有了共同的目标,变得更有秩序。

在有序的财务规划里,我们已经带女儿完成了她人生中的第一次旅行。在青岛的海洋公园,南美海狮隔着玻璃游过来,女儿的小脸上写满了惊奇。在北京798街区,街边五颜六色的涂鸦让她目不转睛,我们一路走,就一路讲给她听,讲那些她还听不懂的世界。

日子平淡又安稳地过着。可我心里始终有一根弦,不敢完全放松。

很多个像今晚这样的深夜,我会悄悄拿起手机,在网上搜索全职爸爸的信息。

有报告说,全职爸爸的数量在五年内增长了超过两倍,到今年,这个群体已经接近九十万人。还有另一组数据,这其中超过百分之四十的人,存在中度以上的抑郁症状。他们重返职场时,薪资的折损率,比全职妈妈还要高。

我看到的那些新闻,评论里经常出现“吃软饭”“没出息”这样的字眼。我还看到一个网名叫“茉莉爸”的男人,他放弃了月入两万的工作回家带娃,却在日复一日的琐碎和不被理解中,与妻子争吵不断,最后离了婚。

这些负面信息让我不得不怀疑我们的选择。嘴上说着支持丈夫的决定,但他不知道,直到产假的最后一天,我才退掉托育中心的名额。

我真的做对了吗?我们的选择,会不会也把我们推向那样的结局?我不敢想下去。

在充分主张男女平等的现代社会,我们能打破那些固化的性别角色期待吗?我们能给予那些选择回归家庭的男性理解和尊重吗?

可是,家庭内部的贡献,无论由谁做出,本来就应该具有同等的价值。

我关掉了手机,把那些数据和案例,以及我的焦虑,一起锁在了屏幕后面。

我不想再为那些还没有发生的困难而内耗了。

我只想过好现在,过好我们眼前的每一天。

丈夫推开卧室门,轻轻地走到床边。他上床之前,先弯下腰,看了看婴儿床里的女儿,又替她把小被子往上拉了拉。

然后,他悄悄在我身边躺下。

房间里很安静,只剩下我们三个人的呼吸声,我闭上眼睛,心里那点恍惚和不安,不知不觉就散了。

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,但至少此刻,我们在一起。

写作感想:

这个故事放在心里很久了,我怕讲不清楚,也怕讲不完整,更怕把爱写成牺牲。感谢渡老师帮我一起梳理回忆,整理心情,一步步顺利讲完故事,也一点点去寻找故事的答案。寻找答案的路还很远,但我知道,不必着急,用文字写下来,就会有无数种可能。

原标题:《辞退育儿嫂、送回妈妈,丈夫回家当了全职奶爸|三明治》